
“十五五”时期,中国国企改革正步入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。一方面,作为国民经济的基石,其稳定性与控制力被持续倚重;另一方面,面对平台、智能、数据等新经济形态的颠覆性冲击,其传统的治理范式与增长路径正面临前所未有的“适配性危机”。这种稳定功能与创新活力之间的内在张力,构成了“十五五”时期国企改革最核心的时代命题。
本文正是基于这一核心矛盾展开。我们观察到,当前关于国企改革的讨论,或聚焦于治理结构优化,或侧重于经营效益提升,但鲜有将其置于新经济形态的整体框架下,系统剖析其面临的从治理、激励到要素配置的“全链条梗阻”。本文通过对五大新经济形态的深入分析,尝试回答一个根本性问题:国有企业如何超越“被动适应者”的角色,完成一次从“规模扩张”到“功能重塑”的深刻革命,从而真正成为塑造新质生产力的主导力量?这不仅是企业层面的战略抉择,更关乎国家未来产业竞争力的宏观布局。
一、国企改革的机遇与挑战
当前,我国正处于由“要素驱动”向“创新驱动”转型的关键爬坡期。新经济形态的兴起,并非简单的产业增量,而是一场对传统经济逻辑的“范式替代”。其技术密集、网络协同、生态演化的特征,如同一面镜子,清晰地映照出传统国企在敏捷性、开放性和风险容忍度上的结构性短板。因此,“十五五”时期国企改革的议题,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“提质增效”,而是一场更为深刻的“基因重构”,旨在引领而非被动卷入这场由新技术、新要素驱动的经济变革。当前,这种深层次的挑战集中体现为三大结构性错配:
第一,治理范式与新经济形态的“适配性”挑战。新经济形态的本质特征是快速迭代、网络协同与生态演化,要求企业具备高度的敏捷性与开放性。然而,部分国有企业仍受较强行政惯性影响,层级化的冗长决策流程,难以适应市场“分秒必争”的竞争节奏;长期形成的“条块分割”与“数据孤岛”,则严重制约了其构建开放创新生态与参与产业链协同的能力,导致战略窗口期屡屡错失。
第二,创新驱动与激励机制的“相容性”挑战。新质生产力源于颠覆性技术突破,其高风险、长周期的特征与国企现行考核激励体系存在结构性错配。一方面,以短期财务指标为核心的考核体系与“国有资产流失”的追责高压线,抑制了管理者对前沿技术进行探索性投入的风险偏好。另一方面,相对刚性的薪酬总额管理与行政化管理文化,导致国企在吸引、保留和使用顶尖科技人才的全球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,陷入“引不进、留不住”的困境。
第三,动能转换与关键要素的“突破性”挑战。新旧动能转换的成败,取决于能否在关键要素上实现突破。其一,在数据要素方面,国有企业手握“数据金矿”,却因产权界定、价值评估、流通规则等体制性梗阻,长期未能实现数据从“资源”到“资产”的价值跃迁。其二,在绿色转型方面,众多传统产业国企面临“双碳”目标的硬约束,但受制于路径依赖和高昂的转型成本,在有序退出落后产能、布局绿色新赛道上步履维艰,陷入保障当前经营稳定与实现长远可持续发展的两难抉择。
二、国企在新经济中的战略定位
面对“五类经济”的机遇与挑战,“十五五”时期的国有企业不能再满足于作为传统产业的“稳定器”,而必须主动识变、应变、求变,找准自身在新经济浪潮中的功能定位与战略角色,从“跟随者”向“引领者”转变,成为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、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核心支点与关键力量。
(一)平台经济:从“被动参与者”到“产业生态组织者”
国有企业应超越作为平台经济普通用户的角色定位,充分利用其在产业链中的“链主”地位和资源整合能力,向“产业互联网平台”的构建者和运营者跃迁。
第一,构建国家级、行业级产业互联网平台。依托央企和地方龙头国企在装备制造、能源化工、交通物流等领域的产业积淀,牵头建设垂直行业的产业互联网平台。此类平台的核心功能不仅在于提供设备上云、产线监控等基础服务,更在于通过数据贯通,实现产业链上游(研发设计)、中游(生产制造)、下游(供应链与市场服务)的全流程协同与价值重塑。例如,由能源国企牵头构建全国性“智慧能源调度平台”,由制造国企打造“工业母机云平台”,实现社会化产能的共享与高效匹配。
第二,打造区域性、专业化供应链协同平台。地方国企,特别是各地的港口集团、物流集团、商贸集团,可发挥其区域资源禀赋优势,建设服务于地方特色产业集群的供应链协同平台。通过整合仓储、运输、金融、报关等要素,为区域内广大中小企业提供低成本、高效率、数字化的供应链综合解决方案,服务“全国统一大市场”建设,提升区域产业集群的整体竞争力。
(二)智能经济:担当“原创技术策源地”与“重大应用场景提供方”
面对以人工智能大模型为代表的颠覆性技术浪潮,国有企业应发挥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和海量应用场景优势,承担起双重战略角色。
第一,成为国家战略科技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在关系国家安全和产业命脉的关键领域,国有企业应加大对人工智能基础理论、核心算法、高端芯片等“硬科技”的长期投入,牵头组建创新联合体,攻克“卡脖子”技术难题。服务“东数西算”等国家战略,主导建设自主可控的国家级人工智能算力基础设施,为全社会提供普惠、安全的公共算力服务,发挥“国家队”的战略支撑作用。
第二,开放海量高价值应用场景,牵引AI技术产业化落地。国有企业遍布电力、交通、医疗、金融等国民经济关键领域,拥有最丰富、最复杂的业务场景。应通过“揭榜挂帅”、“场景开放”等机制,向全社会开放这些高价值应用场景,为AI技术,特别是行业大模型的训练、迭代和验证提供“试验场”和“孵化器”。例如,电网公司开放电力调度场景,推动“AI+新型电力系统”发展;国有银行开放风控场景,催生金融大模型应用。以场景优势换取技术优势,以应用迭代驱动底层创新。
(三)数据经济:担当“数据资产化”与“价值化”的主力军与引领者
国有企业作为数据资源的“富集方”,理应在推动数据从“资源”到“资产”再到“资本”的跃升中,发挥示范引领作用。
第一,积极推进数据资产“入表”。积极响应国家数据资产化政策导向,建立健全内部数据治理体系,对所掌握的数据资源进行盘点、分类、确权和质量评估,探索形成一套科学、合规、可信的数据资产价值评估方法。选择数据资源禀赋好、管理基础扎实的企业,积极推进数据资产计入财务报表的工作,为全国范围内数据“资产化”进程探索路径、积累经验。
第二,进行数据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。在确保国家安全和个人隐私的前提下,通过隐私计算、联邦学习、区块链等技术,推动所掌握的公共数据和产业数据“可用不可见、可控可计量”地向社会开放。积极参与各地数据交易所的建设与运营,以“数据提供方”或“数据服务商”的身份,探索数据信托、数据经纪等新业态、新模式,激活沉睡的数据价值,为智慧城市、精准医疗、产业链金融等领域深度赋能。
(四)低空经济:成为“新型基础设施建设者”与“核心运营服务商”
低空经济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和待开发的经济“新蓝海”,国有企业可凭借其在航空、基建、通信、能源等领域的既有优势,扮演奠基者和开拓者的关键角色。
第一,主导低空飞行服务基础设施网络建设。由通航、机场、铁塔、电网等相关领域的国有企业协同发力,加快构建“通信—导航—监视—气象”一体化的低空智联网络。系统性推动eVTOL(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)起降场、无人机充换电站等物理基础设施的规划与建设,形成覆盖重点城市群和特定应用场景的“低空高速公路网”,为低空经济的规模化、商业化发展提供基础保障。
第二,提升核心产品体系与集成运营服务能力。航空工业领域的央企应加大在eVTOL、大型无人机等核心飞行器整机及关键零部件上的研发制造力度,抢占技术与产业制高点。同时,地方国企可结合本地资源禀赋,积极探索“低空+文旅”“低空+物流”“低空+应急”等融合运营服务模式,例如在旅游景区开展空中观光,在山区农村试点无人机物流配送,打造新的经济增长极。
(五)低碳经济:勇做“绿色技术创新引领者”与“能源革命推动者”
在“双碳”目标引领下,国有企业,特别是高耗能行业的国企,其改革转型的核心就是一场深刻的“绿色革命”,必须承担起主力军的责任。
一是推动高碳产业的绿色化、高端化改造。钢铁、水泥、化工、电力等行业的国有企业,必须将节能降碳作为生存和发展的“生命线”,大规模实施节能技术改造,并积极探索应用碳捕集、利用与封存(CCUS)等前沿减碳技术。这不仅是履行社会责任的内在要求,更是应对碳边境调节机制(CBAM)等国际经贸新规则、维持产品国际竞争力的必然选择。
二是引领新型能源体系构建与碳金融市场发展。能源国企要加快从传统化石能源供应商向综合智慧能源服务商转型,大力发展风、光、氢、储等新能源,构建以新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。同时,国有金融机构和相关企业应积极参与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的建设,创新开发碳期货、碳期权、绿色供应链金融等碳金融产品与服务,通过市场化手段提升碳定价效率,引导更多社会资本流向绿色低碳领域。
三、国企改革的路径选择与政策建议
为确保国有企业在“十五五”时期成功提升竞争力,实现向新质生产力的战略跃迁,必须以更大力度在关键领域深化改革,并辅以精准有效的政策支持。
(一)完善现代公司治理:重构授权经营体制,构建敏捷决策与容错机制
一是优化国资授权放权体系。国资监管机构应进一步加大授权放权力度,全面实行权责清单和负面清单管理,大幅减少对企业在新技术投资、新业务布局、创新人才引进等方面的事前审批和行政干预。在企业内部,应完善董事会向经理层的授权管理制度,对符合战略方向的创新项目,授予项目团队更大的技术路线决定权、经费使用权和资源调配权,建立“战略清晰、授权到位、运行敏捷”的决策单元。
二是推动容错免责机制清单化、具体化。明确界定改革创新中的失误错误与违纪违法行为的界限,细化“三个区分开来”的具体标准和适用情形,形成可操作的尽职免责事项清单。对于在推动人工智能、数据要素、前沿技术研发等高风险创新活动中,虽未能实现预期目标,但决策程序合规、个人没有谋取私利的,应予以免责或减责。通过制度的确定性,为国企领导人员“敢闯敢试、敢为人先”提供坚实保障。
(二)健全市场化经营机制:以人才与资本双轮驱动激发创新活力
一是深化“三能”机制改革,打造新经济人才高地。针对新经济领域的战略性人才和顶尖科学家,应探索薪酬总额单列或设立“科技人才特区”,实施更加灵活、更有竞争力的一揽子薪酬激励方案。大力推广股权激励、超额利润分享、项目跟投等中长期激励措施,将核心人才的个人利益与企业的长远发展深度绑定。全面深化职业经理人制度,面向全球市场化选聘具备技术背景、产业洞察与商业能力的复合型领军人才。
二是以“转机制”为核心深化混合所有制改革。鼓励国有企业以更开放的心态,通过出资入股、合资合作、并购重组等方式,与掌握核心技术的民营企业、科技初创公司进行深度融合。在智能经济、数据经济等领域,探索设立由国有资本引导、社会资本广泛参与的混合所有制创新基金或项目公司。混改的重点必须从“混资本”向“转机制”深度嬗变,通过差异化股权安排和公司章程设计,切实保障非公资本股东的治理话语权和合法权益,充分激发各类资本的活力与效率。
(三)优化国有资本布局:以“两类公司”为平台精准投向新经济
一是强化国有资本投资、运营公司(“两类公司”)的战略引领功能。“两类公司”应成为国有资本布局新经济的“主操盘手”和市场化运作的专业平台。国资委应明确其在新经济领域的功能定位和投资指引,赋予其更大的投资决策自主权。推动“两类公司”设立聚焦于“五类经济”的产业引导基金、创业投资基金和并购基金,通过“直投+基金”模式进行前瞻性、战略性股权投资,培育一批具有全球竞争力的“专精特新”企业和未来产业。
二是加快“有进有退”的结构调整和专业化整合。逐步处置“两非“ ”两资”(非主业、非优势业务和低效、无效资产),有序退出不具备竞争优势的一般性竞争领域,将回收的国有资本集中投向智能、数据、低空、低碳等关系国家战略安全和产业主导权的关键领域。在地方层面,应打破行政区划和企业隶属关系,以市场化为原则,推动同质化、分散化的国企进行战略性重组和专业化整合,组建一批主业突出、能够在区域新经济发展中担当龙头的地方国企集团。
(四)构建协同创新生态:打造开放融通的“产学研用”联合体
一是支持国企牵头组建体系化、任务型创新联合体。鼓励龙头国企联合顶尖高校、科研院所和产业链上下游企业,围绕AI大模型、数据要素流通技术、eVTOL核心部件、CCUS技术等关键核心技术,组建创新联合体。通过“揭榜挂帅”、“军令状”等机制,开展协同攻关,建立知识产权共享和利益分配机制,打造“共担风险、共享成果”的创新共同体。
二是在业绩考核中强化创新导向。在国企业绩考核体系中,进一步提高研发投入强度、科技成果转化率、原创技术突破等创新指标的权重。积极探索实行“研发投入视同利润”的考核办法,即在核定企业经济效益时,将当期符合条件的研发投入金额按一定比例加回利润总额,以此引导和激励企业克服短期经营压力,进行长期、持续的研发投入,夯实技术根基。
(五) 激活数据要素:完善治理规则与统筹发展安全
一是加快制定国有企业数据资产管理规则。建议由国务院国资委会同相关部门,出台《国有企业数据资产管理暂行办法》等专门指引,明确数据资源持有权、数据加工使用权、数据产品经营权的界定、行使与流转规则。组织行业协会和专业机构,研究制定分行业、分场景的数据资产价值评估模型和标准,为数据资产入表、交易、融资提供制度依据。
二是推广设立“首席数据官”,统筹数据战略与安全治理。推动具备条件的国有企业设立首席数据官(CDO)职位,并进入高级管理层,全面负责企业的数据战略规划、数据治理体系建设、数据资产化运营和数据安全管理。在积极推动数据开发利用的同时,必须建立严格的数据分类分级管理制度和安全审查机制,特别是对于涉及国家安全、公共利益的核心数据,要构建“原始数据不出域、数据可用不可见”的安全计算范式,确保在高质量发展中实现高水平安全。
[作者陈明艺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,本文系上海社会科学院2025年创新工程(第二批)的阶段性成果。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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